编者按:钱穆先生劝人读《论语》说:“我认为,今天的中国读书人,应负两大责任。一是自己读《论语》,一是劝人读《论语》。”而关于读《论语》的方法,则谈到:“惟学者治《论语》,先于朱注立基础,乃可进而多窥诸家之异说……”
本校定孔子圣诞为校庆,用意在使同学能知尊重孔子,因知尊重中国文化传统。欲尊重孔子,必读《论语》。读《论语》,必兼读朱注。朱子注《论语》有三大长处:一、简明。古今注《论语》之书多矣,独朱注最为简单明白。二、朱注能深入浅出。初学可以浅读,成学可以深读,可以使人终身诵读不厌。三、朱注于义理、考据、辞章,三方面皆优。宋人长于义理固矣,然朱注于考据、训诂亦极精善。且又长于文理,能于《论语》之章法、句法、字法体会深微,故《论语》以朱注为最胜。
犹忆余在十七八岁时,偶在家中书架翻得清儒毛西河《四书改错》石印小字本,读之惊喜,不忍释手。迨黄昏,移就庭外立读。其书批驳朱注,分类分条,几于通体无完肤。余时愚陋无知,仅知朱子乃宋代大儒,又知读《论语》必兼读朱注。而毛氏何人则不知。又其分类,如有关天文、地理、宫室、衣服之属,凡所讨论,余皆一无所知。读其书,仅使余知学问之广大,若另见一新天地。
越后读书渐多,知有所谓汉学宋学之别。又久之,读书益多,乃知即论考据、训诂,清代治汉学诸儒未必是,朱注亦未必非。其后几二十年,在北平书肆又购得毛氏《四书改错》大字木刻本,再读之,乃知毛氏虽博辨,其书实不能如朱注之广大而精微。回忆少年时初读此书之心境,不觉恍然自失。
盖清儒治汉学,门户之见甚深,凡朱注错误处,积清儒二百数十年之搜剔抉发,几于尽加驳正,殆所谓:“丘也幸,苟有过,人必知之矣。”然亦有朱注正确处,清儒存心立异,转以自陷。时余在北平,见学者群推刘宝楠《论语正义》,鄙薄朱注不读。心知其非。顾一时风气所趋,亦无法纠挽也。
及抗战时在成都,病中读《朱子语类》,一日仅能读数条而止,倦即放置不读,亦不读他书。约半年,读《朱子语类》始毕,乃知朱子注《论语》,于义理亦多错,并多错在性与天道等大纲节上。此乃程朱与孔孟学术思想分异所在,亦已多为清儒所纠弹。然自此以往,善言义理,当仍推朱注,断非清儒所及。故余数十年来,教人读《论语》,仍必教人兼读朱注。良以朱注所得,较之诸家,心知其为独多。
惟学者治《论语》,先于朱注立基础,乃可进而多窥诸家之异说。所谓诸家,有远在朱子之前,更多起于朱子之后。苟非多窥异说,将不知朱注之所误何在,更不知朱注之所为精善独出于诸家之上者何在也。从来解说《论语》者多矣,几于每字、每句、每章必有异说。每有异说,亦多在两说三说以上。惟学者治异说,切戒有好异心,切戒有好胜心,贵在能平心静气,以实事求是之心处之。每得一异说,于文理文气上孰当孰否?于考据训诂上孰得孰失?于义理阐发上孰精孰粗?贵能细心寻求。《论语》本文,惟若平淡易简,然学者能循此求之,一说之外,复有一说。众说纷纭,而各有所见,亦各有所据。正在此等处,可以长聪明,开思悟。闻见日广,识虑日精。仅于《论语》一书能如此求之,而义理、考据、辞章三方面之进益,有不知其然而然者,有日新月异,益深益远,已臻于为学之上乘而初不自觉者。
然治《论语》之异说,亦不贵贪多,不贵欲速,不贵在限定年月以内,必尽搜《论语》之异说而偏治之。只贵于朱注外,随时得一书,获一说,即取与朱注对比。通一说,即获通一说之进益。如此从容缓进,乃为可贵。
余自来香港,即有意为《论语》作一新解。虽尊朱注而不专守,遇异说胜朱注者,尽改以从。而亦欲仿朱注,力求简明,力求能深入而浅出,力求于义理、考据、辞章三方兼顾。务求自中学生以上皆能通读。尤望成学之士读我注,亦不以为鄙浅。怀此心已久,屡易稿而皆未惬。去年在美国,积半年之力获成初稿。返港以来,又再自校读,去冬通读一过,今夏又再读一过,迄今已过其半,又能多所改定,今冬当可付印。自问此书,虽不能取朱注而代之,然读朱注者必当再读吾书,然后于《论语》易于有入门益进之望。此则余之志愿所在。因于今年校庆,先草此文,以为吾同学告。倘吾新亚诸同学,今年能人手一编,先读《论语》及朱注。明年之春,再读吾书,其于吾心,将何快如之!(文稿来源:《新亚遗铎》)